北谷里村188户村民的约77.74亩耕地被圈进了铁丝网，大部分已荒芜了4年之久。本报记者朱丽亚摄
中国青年报12月24日报道 从2003年2月至今，除去被劳动教养的1年零9个月，山东省新泰市谷里镇北谷里村村民张洪尚一直没有停止为自己失去的土地讨个说法。
但让他失望的是，4年过去了，国家不断出台有关土地的这个那个文件，今年9月17日，国土资源部又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全国土地执法百日行动”，却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土地被占的命运。不仅如此，在邻村和相邻的几个乡镇，不断有新的厂房、民房出现，速生杨也在原来种着小麦和玉米的土地上茁壮地成长。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2003年2月，新泰市谷里镇北谷里村188户村民的约77.74亩耕地被山东升华玻璃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升华公司”）占用了，在没有和村民签订任何征地协议的情况下，该公司就在耕地里办起了奠基仪式，新泰市几大班子的领导都出席了。
随后，村民们将非法占地之事举报到新泰市国土资源局。该局调查发现，征地方没有征地手续，遂要求其立即停工。但升华公司依然施工，令人惊奇的是，派出所的警车在现场为其“保驾护航”。
此后，村民们一直没有放弃利用各种手段为自己的土地讨说法——上访、起诉、向媒体、专家投诉，但种种努力都没有改变现状——他们的土地被圈在铁丝网里，大部分都已杂草丛生。
而就在北谷里的邻村，又有一个去年秋后才以“以租代征”的形式取得土地的公司盖起了新厂房，而其产品与升华公司几乎一样。在镇卫生院后面的三家厂子，被当地村民称作镇里的开发区，同样也是以“以租代征”的形式获得的土地。
村民们从村会计牛先华那里找到了答案。有村民问：我的承包地每人244平方米，咱村为什么按0．7亩算？村干部回答：按各组报的数。村民再问：是不是咱村街道两旁商业区和镇开发区都没去掉？村干部答：因没有手续，没有上报国土局。村民又问：镇开发区没有手续怎么能占地呢？村干部答：都是租用的，咱市里不是都这样办吗？村民提出质疑：按国家政策，租用的土地不是不能用于非农建设吗？村干部沉默了。
村民们要求看看村里的档案，遭到拒绝，说必须得书记或村主任批准才行。
“州官放火”引发“百姓点灯”。公路两旁农民自建的房屋密密麻麻，已连成一片。在村头，还不断有新建的民房加入进来。据当地村民反映，盖这样的房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续，只要每年按每平方米土地3元的租金将钱交到村里，就可以盖房了。
一个县级市，几多工业园
在新泰，耕地遭到蚕食的，绝不只一个北谷里村。
2007年12月11日至14日，记者陪同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程漱兰教授到新泰进行调查走访。
作为县级市，新泰市已经有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省级开发区，规划面积24平方公里，实际利用面积19平方公里。这个开发区马路宽阔，厂区宽大，一条发展大道据称有120米宽。
但让人困惑的是，这个县级市已经有了一个省级开发区，仍然不够用。我们看到新泰市多个乡镇都有成片的厂房。
从济南出发，在新泰的果都收费站下了高速公路，经过果都、羊流、西张庄镇，公路两旁随处可见厂房、民房或者大片的杨树，偶尔才看得到一片绿色的麦田。有不少厂房除了门口的守门人，都看不到里面有人干活，甚至有的已经锁上了大门。
西张庄镇政府刚刚搬进新建的办公大楼，原来位于镇中心的4层办公大楼现在成了镇卫生院。而新建的办公楼包括一幢6层高的办公大楼和一幢2层高的为民服务代理大厅，新的办公楼隔着一条公路就是农田，而宽阔的公路上几乎连个人影都很难看到。
据有关人士介绍，2001年，新泰市政府曾经确定了12个乡镇建设开发区，后来国家要求取缔乡镇开发区，2003年新泰市政府又出台文件取消了这一批乡镇开发区。
牌子虽然摘了，但建设仍在继续。在新汶街道办事处的良达工业园，新近竖起了几根建厂房的柱子。附近的农民告诉记者，这是刚刚才被征用的，一年一亩地给800元。问他们这些地是不是基本农田，是否有合法的征地手续，他们一脸茫然，表示不清楚：“国家要用，咱老百姓能怎么着啊？”
农民正失去捍卫土地的动力
除厂房、民房外，速生杨也在不断蚕食着耕地。
在新泰市大新兴村口，农田被大片杨树覆盖，偶尔看到一两片枯黄的玉米地里，也已种上了杨树苗。
一个骑着摩托车路过此地的村民说：“我一颗麦子都没种，我们村里很多人都不种粮食了。谁种粮食谁就是犯傻1
他告诉记者，今年上半年他外出打工两个月挣了1万多元。
旁边的村民对他的话表示不完全认同：“他是有手艺，别人不可能都这样。但是村里种粮的村民的确比以前少了。”
不愿种粮有不得已的原因。村民们告诉记者，地里的水渠有的因为工业建设的破坏，有的因为年久失修，或已堵塞，或已断裂。
大新兴村的老支书告诉记者，村里的水渠还是自己当支书的时候修的，当时上面支持一点，村里自筹一点，好容易才修好了，但是已经好几年没有用了。没有水浇地，一亩小麦只能收150斤~300斤，种粮食肯定赔。
老支书说，有的人家一颗小麦都没种，但大多数还是会种一点，比如以前种一亩，现在种一分。全村260多户，近1000人，去年报了628亩耕地，今年估计不到200亩，至于村里报了多少不清楚。
老支书自己家里有5亩地，去年种了4亩小麦，今年他打算只种1亩小麦和1亩玉米，另外3亩也打算种速生杨了，自己养了一些树苗，不够再买点添上。
宫里镇白家村的小王常年在外面跑长途运输。他说：“我们村里很多人都不种地了，种地不合算，还得施肥、管理，种上速生杨，5年就可以成材，听说1方就能卖1000多元。而且还不用管，种上以后出去打工就行了。”
从西良庄到翟镇的公路两旁耸立着大片的杨树，良庄煤矿一位退休工人告诉记者：“这都是好地，忘了是哪一年，都长到小腿肚的麦子被成片成片地割掉了，听说用来喂羊了。后来就栽上了大片的杨树。”
栽树像传染病一样，在这里迅速蔓延。
“为什么‘以租代征’在一些地方，只要补偿到位，不仅政府愿意，企业愿意，而且农民也愿意？实际上这是有现实基础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说，“现在农民从土地中获利太少甚至还要亏损，很多农民已经失去捍卫它的动力了。”
基本农田保护之困
国务院《基本农田保护条例》规定：“基本农田应当占本行政区域内耕地总面积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有良好的水利与水土保持设施的耕地”应当划入基本农田保护区，“铁路、公路等交通沿线，城市和村庄、集镇建设用地区周边的耕地，应当优先划入基本农田保护区”：“划定的基本农田保护区，由县级人民政府设立保护标志，予以公告”：“基本农田要落实到地块和农户”。
北谷里村的村民认为，他们被升华公司占去的77.84亩土地“是全村最后的一块良田”，但是，他们用了4年多时间也没搞清楚他们村的基本农田到底在哪里。
在翟镇一条通往莲花山旅游区的公路旁，记者看到唯一一块“基本农田保护区”的石碑。但这块石碑伫立在路边30米宽的绿化带中，除了“新泰市基本农田保护区”几个大字外，再无任何内容。
在新泰市国土资源局，我们希望了解到新泰市基本农田的分布情况，结果被以有关人员不在家为由拒绝。
记者试图从山东省农业厅找到答案，但几位处长的回答令人惊讶：“我们没有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基本农田保护区图。最近几年的卫星图片检查结果我们也不知道。”
据介绍，基本农田保护由农业部门协助国土部门进行，两部门有明确的职责分工：基本农田的数量保护，由国土部门负责；基本农田的质量保护，提高基本农田的地力水平，由农业部门承担。
但目前的现状是，农业部门和国土部门两家没有协调，只有一个总的统计数据。以山东为例，基本农田总数8000万亩，占9600万亩耕地总面积的80％多。但这是统计数据，实际数据在国土部门，最近几年卫星图片检查结果农业部门也不知道。
据山东省农业厅有关人士介绍，2006年年底，山东省政府办公厅下发了《关于做好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换发补发工作的通知》，要求“承包地块、承包面积、承包合同、承包证书和基本农田‘五到户’”。目前山东省农业部门正在进行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换发补发工作，负责发证到户。但是，基本农田到户又是国土部门管。部门之间不能很好协调。该通知说，“国土资源部门要及时提供基本农田有关数据资料，配合农业部门做好基本农田登记入证工作”。对农业部门的这项工作，国土部门应该无条件协助。
这位官员说，国土部门征地时往往不与农业部门沟通。他说：“国家要求基本农田落实到户，但一些地方一些部门或一些人内心可能不希望到户，因为这样对自己是个约束。”
山东省政府规定，2007年10月起换发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的新证。文件要求将包括基本农田在内的完整信息载入权证，不符合要求的要追究责任，谁发谁负责。这项工作由山东省农业厅经管处具体承担。通过发证，明确集体经济组织内的每个成员都有平等的权利承包土地。
这位官员认为，只有都明确了，才能纠正违法行为，确权到户。土地承包经营权确权到户了，就一劳永逸。真正公平了，就不告状了。
他建议：确权到户，国家以农业部门为主，由国土资源部门提供土地利用规划图，只要在规划图的基本农田范围内，农业部门就给农户发证。“但现状是，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基本农田保护区图，连我们都拿不到。”
同时，他还建议：进一步加大征占土地的群众监督力度。农民提出异议的，地方政府都要认真对待，合理答复。加强农业部门替农民说话的职能，推动问题的受理和解决。农业主管部门应该替农民说话，促进国家法律政策落实到位。
“如此，基本农田保护就有底了。”他说。